第九章.生命
特倫頓踏入這座詭異的醫院,推開半掩大門,空氣中瀰漫霉味與某種發酵後的腥臭,他從未聞過這種氣味。
「伊洛娜?」特倫頓的聲音在大廳裡迴盪,無人回應。
櫃台內有推車被撞倒,櫃子被打開,文件散落滿地,人員似乎倉促撤離。他撿起幾張紙,仔細檢視—這裡的單據全屬於聖安德列斯療養院。櫃台後方的病歷冊頁已泛黃,就診病患的姓氏幾乎都是安德列斯,其中不乏伊登與伊洛娜的父母。特倫頓只在訂婚時見過他們一次,兩人身體孱弱,會面時長無法超過六十分鐘。
當他繼續翻閱文件時,櫃台電腦螢幕無預警亮起,閃過幾行文字:
快來樓上,救我。
青綠色的閃爍燈光令特倫頓心神不寧。他瞄向桌下,發現螢幕和主機電源線根本沒有連接。特倫頓握緊口袋中的骨質袖扣,無視大廳旁發出「叮」一聲敞開門的電梯,迅速衝向樓梯。
但是該往上還是往下?
不可名狀之物引導他至樓上,特倫頓卻本能地推開安全門向下。踏上第一級台階,他立刻後悔了。心臟不規律地狂跳,他知道醫院地底通常是停車場或太平間,走廊滿地蠅蟲,在昏暗燈光下,他看見輪椅上有一名被棄置的病患屍體。
特倫頓屏住呼吸靠近觀察。雖然五官有些像伊洛娜,但女人衰老、極度消瘦、腹部平坦。
強忍著惡臭繼續深入,病房門上的號碼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,甚至沒有按順序排列。當其中一間病房傳來孩子的啜泣聲,他立即推開門,卻只見一張空病床;複數腳步聲在空蕩走廊上迴盪,回頭卻看不見任何人影——特倫頓雖然緊握骨質袖扣,卻仍頻繁出現幻覺。
難道他選錯了方向?
特倫頓漸漸意識到詭異事實:這裡雖然是地下,沿途經過的病房窗景卻在白晝與黑夜間不規則切換,而且來到走廊盡頭,一個滿身蠅蟲的人影向他走來,地底深處傳來伊登的聲音——不,是四面八方湧來無數聲音,所有人都在嘲笑他。
這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,就連伊登自己也預想不到。
那些邪靈如同童話故事裡給予好運的精靈,對他低語:這個世界所有人都愛他,不僅豐衣足食,還會被自己喜愛的人事物環繞。就算擁有不吉的象徵,就算被侵蝕,他仍然與眾不同。畢竟伊洛娜離開前從未感受過痛苦,為何姊姊背叛自己,選了根本不愛她的丈夫?
也許伊登相信那些甜言蜜語時就陷入了邪靈的圈套,沒有人能夠幸福。
在伊登的視角中,他輕忽了特倫頓認知汙染後的攻擊性,預謀犯案成了受害者。當特倫頓破壞門板時,嚇壞了被束縛於病床上的伊洛娜。她深知丈夫的到來意味福爾曼家族已經識破計謀。特倫頓外套上的釦子全被扯掉,面露凶光,雙手鮮血淋漓。
特倫頓根本沒有認出伊洛娜。正要撲向病床上的女人時突然被拉開,因為伊登終於趕到。持刀刺向特倫頓,趁亂割開病床束帶央求伊洛娜快逃,直到失去意識。
而在特倫頓的視角中,他艱難地避開地板上呈現詭異花紋的血跡,躲避長廊上和病房突然出現的身影,以及忽然站起攻擊的屍體。聽見伊洛娜呼救,他好不容易破壞病房門板,卻眼睜睜看著伊洛娜被伊登殘忍傷害,割開腹部取出孩子。
伊登聲稱這孩子受到了祝福,宛若神之子,可以解救安德列斯家族和伊洛娜。但是特倫頓始終認為——不管真相為何,伊洛娜所生就是自己的孩子,他來得及拯救的也只剩這個孩子。
於是特倫頓與伊登爭搶伊洛娜腹中孩子,而伊洛娜的哀鳴漸漸微弱。她的雙眼因目睹悲劇和開腸剖肚的疼痛而模糊不清,溢滿了淚水。與戴環者血脈相連既是憐憫也是悲劇,此刻,她成了這場黑色帷幕中僅存的理智。
幸好那頭金髮在昏暗環境中特別顯眼。當安東尼奧趕到時,昏厥的特倫頓尚有一絲氣息,伊登不見蹤影。傷勢最嚴重的是伊洛娜,四肢固定於病床,被迫剖腹取出的胎兒明顯死亡。她恐怕無法支撐太久,床單也完全浸潤為暗紅色。
「特倫頓?」伊洛娜察覺有人靠近病床,低聲傾訴:「我應該告訴你的,你傲慢、思想過時又貧脊……」
「我以為傷害你也不會產生罪惡感,是莫可奈何的選擇……結果你嫌棄我,卻在別人面前讚美;寫在備忘錄上的東西總會出現在櫥櫃裡;車子不必加油,睡醒就有早餐放在床頭,家裡卻根本沒有請傭人……」
「如果你愛我,也願意尊重我,我有什麼資格傷害你呢?」伊洛娜的視線更模糊了,她心想,至少要說出道歉:「對不起。」
伊洛娜希望特倫頓能夠聽見,抬起沉重的眼皮,確認那頭耀眼金髮在視線裡搖曳——對方主動握住她的手並點了點頭。